追忆恩师周昌谷

发布日期: 2019-10-14

    今年的九月廿九日(阴历九月初一)是周昌谷先生诞辰九十周年,也是我阳历的生日。冥冥中他是我命中注定要遇到的一位贵人,正是他与李震坚先生引领我正式进入了国画人物画的艺术殿堂。

    

    我是1971年初春认识昌谷先生的,一直追随他16年,直至他去世。他的为人处事至今历历在目。记得那时我参加浙江工农兵画报社的《英雄的南堡人》创作组去桐庐深入生活。一天我们到桐庐的梅蓉大队,遇到了正在那里创作国画组画《沙家浜》的美院老师,只见他们正把画板搁在板凳上作画。同行的工农兵画报的陈松林介绍说,这是周昌谷老师、这是李震坚老师。我从小就仰慕这二位名师,当即向他们二位各鞠了一躬并问好。二位老师正在作画,见我向他们鞠躬问好,周老师微笑地向我点点头,并放下画笔与我们聊了起来。


    这年夏天,我们回出版社继续创作连环画,一天,创作组画《沙家浜》的美院老师也来出版社修改组画,在这期间我与周老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和交流。每日下班,两位老师(周老师与李老师)总是与我从出版社推着自行车步行到六公园附近才告别,我们一见如故,总是有谈不完的话题。


    此后,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二位老师家拜访,谈得最多的当然是人物画及看他们作画。那时,周老师家门庭若市,来得人也多。初冬时,周老师查出患了黄疸型肝炎,为防传染,需要与家人隔离,他就搬到学院北面的一间小平房里单独居住。因他得的是传染病,来得人就少了,但我还是每周必去拜访并帮他做些家务事。


    一日为师,终生为父。他也视我如同儿子一样,有事必来找我。一次他夫人王含英所在单位浙江省博物馆要创作几幅画,因夫人平常既要照顾他又要工作,难以完成。一天他就带了五六岁的女儿吉诺来我家,要我帮忙完成一幅。我遵嘱画好后,拿给周老师请他教正,他看过基本满意,并补加了几笔花草,顿使画面充满生气。


    记得1978年的一天,我告诉周老师,我要结婚了。他听了很高兴地说:“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,我的画你可随便挑一张留作纪念。”我当即感激地说,“那就把墙上挂着那幅送我吧。”他当即叫我把墙上镜框里的一幅水墨傣女图取下来,并在画上补题“镇中、陈怡伉俪雅属”,作为贺礼赠送于我。


    “文革”结束后的1978年,美院要评第一批副教授,一天我去他家,他对我说:“学院要我报副教授,我填表时,报了你与闵庚灿二人为入室弟子。你们二人是我最困难时走得最近的学生。”


    闵庚灿是韩国人,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他被准予回国。快到临别时,周老师对我说:“明天我们二人在‘天香楼’为闵庚灿饯行,费用我们二人平摊,如何?”我说,“费用我来出好了。”老师说:“不行,平摊较好,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。”于是第二天我们在天香楼设宴为老闵饯行。


    1985年1月我到西泠印社工作后,与蒋北耿先生、余成兄创办《西泠艺报》。周老师对我们的工作予以积极支持,他不顾病重,为创刊号撰写了《传统与创新》一文并题词“艺海藏珠”,给予鼓励。当年六月十日,《西泠艺报》创刊号面世。


    周老师的肝炎每年冬天黄疸指数都要升高,病情反复,久久不愈。一次他在117医院,冬天病情复发,难以控制。恰好我妻子的大舅是市第六医院(传染病医院)的大夫,便设法帮他转入了市六院。当时周老师身边无人帮着办理,我不顾传染的危险,帮他办理转院手续并护送他去市六院,随同护送的医护人员也担心地告诫我,要注意被传染。当时我年轻也自信,我说我跟随他十多年了,可能有抗体了。也许这也是命里安排的吧。


    周老师转院之后,一次我去市六医院看他,只见他在病床上挂了一幅刚写好的书法,说是老家的人请他给雁荡景区题字,他诙谐地对我说:“以前我落款的‘周’是不出头的,现在开始我的‘周’要出头了。”可能他也知道,这次转入市六医院可能病入膏肓了。这也是他晚年作品的一个标志。


    周老师患病十多年,在与病魔顽强抗争的同时,一刻也不放松对艺术孜孜不倦的追求与探索。


    他患病之初,一直住在浙江医院,每次我去看他时,总是看到他在读书或看画册。他说他要把它吸收在他的作品里。那时期他创作了《荷塘牧女》、《秋在何处》、《夏山欲雨图》等作品,成功地把印象派色彩与国画水墨融合在一起,创新了国画的用色。不久,他和美院的诸涵先生二人在深圳举办了一个画展,他那颇具创新性的作品在美术界产生了很大的反响,深受广大读者欢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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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昌谷先生是位才华出众的书画家,他的艺术成就早为世人所称道。1954年他创作的《两个羊羔》在1955年波兰华沙举办的“第五届世界青年节”上获得金奖,成为新中国在国际上摘取美术桂冠的第一人,那时他才26岁。他对我说获奖后一次在北京的全国青联大会上,胡耀邦同志亲自点名表扬,并请他站起来亮相,全场热烈鼓掌。


    在以后几十年的艺术生涯里,昌谷先生尽管患病,仍创作了许多闻名遐迩的佳作,驰名海内外。他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创新中国写意人物画,在现代美术史上与李震坚、方增先为开创现代浙派写意人物画的三个代表人物。


    殊不知,昌谷先生这些成就的取得,并不只是光靠他的天赋,还是与他勤奋好学和艺术的不断追求探索分不开的。这种执着的求索精神贯穿他的一生,直至其生命的终点。


    记得1985年的冬天,也就是昌谷师去上海瑞金医院就医前夕,这时的他已病了15年,医生劝他到医疗条件好的上海去就医。那天,我到他的未央邨寓所,一进门,见他侧卧在床上,画桌上铺放着一幅刚刚完成的红梅图。这幅画不大,为四尺四开纸大小,硕大虬曲的老枝干上,挺立着三两枝缀有几朵娇艳红梅的新枝。浑厚的墨韵产生的肌理,把老枝的质地表现得淋漓尽致,与鲜红欲滴的梅朵产生强烈的对比,甚是可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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▴ 周昌谷先生晚年以茶水入画的《红梅图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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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注意到枝干的赭石色与以往不同,特别沉着,且赭石和墨色结合得很好。于是我就问老师,为何这幅画上的赭石色如此沉着呢?老师笑笑,诙谐地说:“我用了秘密武器。”我听后更加疑惑了:“哦?那是什么秘密武器呢?”老师笑说:“你猜猜看。”可我猜了半天,还是猜不出来。于是老师便说:“你看看我画桌上还有什么?”我便又环视了一下画桌,仍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,便答道:“除了一杯茶,没有什么呀。”老师这才高兴地说:“我的秘密武器就在这茶杯里。”


    于是,我好奇地端起茶杯,是一杯很浓的红茶。为解开我的疑惑,老师起身走到画桌前,指着这杯浓茶说:“以前我画梅杆,都是用赭石加墨色画成的,后来发现赭石是矿物质颜料,颗粒又粗,较为‘火气’,近来尝试用浓的红茶来代替赭石色作画,效果果然不错。你看,茶叶是植物质的,粒子较细,色泽也较沉着,色不碍墨,倒有另一种效果。”听了老师一席话,我茅塞顿开,再来看这幅红梅图时,便有了进一步的理解。


    老师见我喜爱此画,便说:“你要是喜欢,这画就送给你吧。”于是,他就用他那独特的“蚓书”题上:“欲传春消息,不怕雪埋藏。镇中兄正之。周昌谷写。”此画我一直珍藏着。


    哪里知道,老师去上海就医后不久,便在第二年的10月11日离开了人世,去世时才57岁。这幅红梅图可说是他晚年创作的最后几幅作品之一。


    继承与创新,是艺术永恒的课题。昌谷先生以他不断创新的精神,为我们留下不少佳作。这件红梅图或许是他信手之作,从中亦可觅见他那勤于探求、勇于创新的精神。昌谷先生在生命的最后尽头仍对艺术不断刻苦钻研和创新,是我们永远学习的楷模。


    值此昌谷先生诞辰九十周年纪念之际,谨以此文追忆恩师,并志永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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▴ 1986年11月18日在浙江美术学院陈列馆“周昌谷悼念会”后,与昌谷师夫人王含英、女儿吉诺及周家亲戚合影。




黄镇中   西泠印社副秘书长

2019年9日29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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