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泠印社贵州社员戴明贤捐赠作品展系列报道之二：“芹献感言”

西泠印社在我心中是一个特殊的存在。能够忝列末座我引为荣幸。

我童年正值抗日战争，江南塞北沦陷区的难民大量涌入我的家乡安顺小城；多所国立学校和文化机构内迁；文艺队伍深入大后方鼓舞士气。一时之间，闭塞清静的小城经常举办音乐会、话剧公演、书画展览，一派生气勃勃的新文化氛围。我也无意中接受了文艺的启蒙。有一次爬到家屋的阁楼上玩，发现一堆陌生的小玩艺：西湖景致的腐蚀铜版和印成品；还有许多红框小纸片，有的空白，有的印了“非卖品”字样。后来回忆，应当是举办一次展览用剩的标签等物件。我从那些画片里，记住了三潭印月、平湖秋月、孤山西泠印社等名字。后来对父亲购置的珂罗版碑帖字画产生兴趣，常去他的起坐间翻看。特别觉得其中的印章好看，就从老抽屉里搜出些旧石章，磨平了动手刻姓名。无师无门，纯属瞎弄。后兴趣转向文字，止步不前。上世纪七十年代初，万马齐喑，写作成禁区了，又重新学书法篆刻，吴昌硕就是首选的心仪大师。他的以大篆笔法作画、他的“老铁画气不画形”之语，他（以及齐白石）强调个性独运的思想，都是我解读艺术精义的秘钥金针。《西泠八家印谱》和上海出版的各家印谱，都是我的必学课本。

西泠印社在创社百年后的今天，已成为体现中国文艺美学思想的仅存硕果。中国美学有别于西方美学的根本特征，在于它把文艺视为一个融会、通感和表现的整体，不像西方艺术的分门别类、各自为政。以中国画与西方绘画、中国戏曲与西方话剧歌剧舞剧稍作比较，就不言自明。苏东坡拈出诗中画画中诗之说，画以造型出诗，从视觉引起体味；诗以文字出画，从体味幻化视觉；而书法以线条造型写诗文，适为兼美之具。古今杰出书论，唐代孙过庭《书谱》说：“写《乐毅》则情多拂郁，书《画赞》则意涉瑰奇，《黄庭经》则怡怿虚无，《太师箴》又纵横争折。暨乎兰亭兴集，思逸神超；私门诫誓，情拘志惨。所谓涉乐方笑，言哀已叹。”已涉及文字影响挥毫情绪、导致书迹气息变化的现象，兰亭序、祭侄稿和黄州寒食诗成为公认的三大神品，也正在于书迹与内容、书风与情绪的统一无间。清代刘熙载《书概》说：“高韵深情，坚质浩气，缺一不可以为书。”“写字者，写志也。故张长史授颜鲁公曰：‘非志上高人，讵可与言要妙？’”当代宗白华先生说：“中国各门传统艺术（诗文、绘画、戏剧、音乐、书法、雕刻、建筑）不但都有自己独特的体系，而且各门传统艺术之间，往往互相影响，甚至互相包含（例如诗文、绘画中可以找到园林建筑艺术所给予的美感或园林建筑要求的美，而园林建筑艺术又受诗歌绘画的影响，具有诗情画意）。因此，各门艺术在美感特殊性方面，在审美观方面，往往可以找到许多相同之处或相通之处。”宗先生“把书法也看作一门集诗书画为一体，具有音乐性和舞蹈意味的综合艺术。中国的书法本是一种类似音乐或舞蹈的节奏艺术。书法像中国画，更像优美的建筑，它具有形式之美，有情感与人格的表现。‘它不是摹绘实物，却又不完全抽象，如西洋字母而保有暗示实物和生命的姿态。’不是具象，却有形象；有形有神，却是抽象。书法造型取象的基本原理如此，其审美效果及意义也是如此，这也是书法成艺术、能唤起美感的根本原因。”（云慧霞《宗白华评传》）我服膺上述三家的见解，不认同以西方艺术分门别类各自独立为圭臬，要把书法改造为与文字、诗文、意境无关涉的纯视觉符号。

“文人画”的通常定义是诗书画印合璧，这只是从形式上着眼，深层意义是由诗书画印融会而成的审美品位，也就是东坡说的“画中有诗”，画里透出诗性诗境诗味，不仅是画面上有诗有字有印。文人诗词书画追求意境、韵味、性灵，就是追求诗性诗境.诗味，也就是宗先生所称的“流动的生命”。如果书法只见字形而缺乏玩味的蕴涵，如何谈得上“流动的生命”？东坡又说“腹有诗书气自华”，胸中有“诗”，自然而然地流注于笔下，书画才会有品位有内涵有韵味，也即有流动的生命。所以“退笔如山未足珍，读书万卷始通神”，一味在技法上折腾是提升不了书法之境界的。东坡本人的遗墨就是最好的例证。

当然，时代推移，风尚变化，浮躁蔓延，速成是务，在这种环境中，很多常识至理已成空谈奢想，更难再有古贤耆宿那样的大艺术家；但博大精深的中国美学传统至少是是应当心存敬畏、心向往之的。唯祈西泠印社作为一个继学统、孚众望的学术团体，能够尽其可能地坚守和维护她应有的信念和水准。

我是一个边远地区的山民，钝质拙性，孤陋寡闻。凭兴趣弄弄文艺，无非门外徘徊，难窥堂奥。前些日子偶然想起：忝为社员多年，因踈懒成性，很少参加活动，不禁深感愧疚。于是产生了以捐赠作品的方式，表达向印社汇报和致敬之忱的想法。幸而得到理解和采纳，极感欣慰。《列子》载寓言，有人初次吃到芹菜、戎菽、枲茎等物，以为美味，推荐给乡绅；乡绅一尝又澁又苦，众人嗤笑，令此人大惭愧。献芹成为成语。我以拙书贡献印社，其愚正同，因以“黔芹之献”作自我解嘲。

适斋戴明贤叙二零一九年清明年八十五岁